我那位好斗的德裔小老师 你被世界锤得还好吗?
2023-03-28 09:38:00

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猪头凯凯

  一、侵略性(Aggressive)

  “这个白痴(This fucking idiot),不想给我晋升的话,完全可以找个其他理由,不用这么说!”

  对着我们supervisor走开时的背影,Alex面带一丝轻蔑的微笑,甩下这么一句话。

  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让我想起电影《搏击俱乐部》里爱德华·诺顿的那些镜头——明明自己脸上带着伤,但又一脸藐视和得意。

  supervisor拒绝Alex晋升申请的主要理由是——“多次被投诉、具有侵略性(Aggressive)。”

  在Alex来到我们组之前,我已经能感受到他的一些侵略性——即使在那些偶尔路过他们组的时候。

  我经常看到,当他原来的组长(Lead Hand)给他布置任务、或者交代什么的时候,Alex并不是盯着图纸或者零件,而是直勾勾地“敌视”着组长的眼睛——整个过程里,他的眼睛就像跟踪式摄像头一样,一直追着组长的眼睛移动、旋转,直到用眼神“逼”着对方离开……

  我后来问过他,在车间里(Work Floor)里为什么他会对有些人表示出很讨厌?

  就比如他们原来的那个组长。

  他的回答是,在工作场所里,如果一个人“同时”具备两个条件,就会让他很讨厌甚至敌视,这两个条件如果用中文概括起来就是两条——

  “1. 没有啥牛X的本事”;

  “2. 对别人总是很牛X”。

  我想了想,那个组长倒是很符合Alex的标准——

  “技术很一般(至少在Alex眼里)、平时又总是牛哄哄的……”

  除了“跟踪式敌视”之外,Alex也偶尔会和那个组长发生争吵——我隔着墙也能听得到——甚至,偶尔还伴随着他摔工具的声音。

  而在我和Alex到了一个组之后,我对他的“侵略性”亲眼近距离地目睹过一次——

  有一天早晨,他看上去心情不大好的样子。然后在一分钟之内、当他用打磨机(Grinder)和电风扇的时候不凑巧地连续遇到两个接触不良的电源插座,于是他瞬间暴怒到满脸通红,一边骂着什么,一边一脚踹翻了电风扇,又猛推了一把电焊机——好在电焊机很笨重,没被推倒……

  这些,应该就是他“侵略性”的全部了——应该说,确实有一些Aggressive。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我是不会用“好斗”这个词来形容他的。

  二、腼腆与柔软

  后来,Alex分到了我们这个组。

  原因除了他总是“不尿”原来那个组长之外,我想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组长老胡(Bob)是整个工厂、在烧焊技术上确实很牛的人。

  所以,公司觉得——老胡应该可以“镇”得住Alex。

  厂里的估计没错,因为Alex从到我们组、直到他后来离开这家公司,每次说起老胡的焊接技术,他常用到一个的词就是——“伟大”。

  于是,我在看到了Alex的“侵略性”之后,又看到了他完全相反的另一面——腼腆与柔软。

  对应着那两条引起他讨厌和敌视的原因,他在以下两种人面前又会表现出腼腆与柔软——

  “1. 拥有很牛X的本事”;

  “2. 对别人特别不牛X”。

  这两条里,老胡占了第一条——“1. 拥有很牛X的本事”。

  那时候,Alex已经有了很不错的烧焊水平,焊出来的“活儿”漂亮规整、而且严格符合工艺标准,满满的那种“科班出身”味道。

  但是他面前的一个“瓶颈”在于——由于经验不是很足,所以在遇到那些角度特别刁钻、姿势十分困难,手很难够得到、甚至眼睛都很难看到的地方,总是屡屡受挫、沮丧得满脸通红……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继续满脸通红地走到老胡跟前、然后摊着双臂耸着肩膀一脸无奈地请老胡过来看看“这怎么办……”

  然后,当老胡摆好姿势、带上面罩(Helmet)开始烧焊的时候,Alex会在一旁也带上面罩看老胡怎么焊。

  最后,老胡焊完,会告诉他要领和窍门都在哪里,然后Alex在一旁点头聆听。

  在这整个过程中,Alex全程保持着一脸通红——不是那种“愤怒”或者沮丧的一脸通红,而是像个小学生那样——腼腆、服气,还带着一点认真和害羞。

  而在刚才提到的、能让Alex表现出腼腆与柔软的两种人里,我占了第二条——“2. 对别人特别不牛X”。

  我那时候是初学焊接,不仅丝毫不 “牛X”,而且 “身边全是老师”,所以遇到每个人都是“请教点儿什么”的学生姿态。

  组里一共也没几个人,所以时间长了,Alex就慢慢成了我身边的一位老师。

  于是,每次当我遇到以前没做过的的活儿时,Alex都会中断自己手里的活儿、主动来到我身边,问我——

  “知道怎么做吗?”

  我经常会面露难色,然后他就连说带比划给我讲解一下怎么去做,然后常常还会给我亲自示范一下。

  示范完毕之后,他会告诉我一些注意的地方,然后拍拍我肩膀说——

  “没关系,别怕,你先试试,需要帮助的话再叫我!”

  就这样,Alex到了我们组之后,一是遇到了老胡这样“真正的牛人”,二是遇到了我这样“真正不牛的人”,他一边在老胡面前做着腼腆的小学生,一边又在我面前做着耐心的老师,天天展现的都是自己的腼腆与柔软。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开始发现他骨子里那些“好斗”的成分。

  三、好斗

  一个周一的早晨,Alex干活的时候,褪下头上的风帽,我在旁边指指他的眉骨处一道崭新的伤痕、问他——“这里怎么了?”

  “没事儿,周末宿营遇到一个家伙,觉得自己拳头很硬,我和他试了试……”

  看着我一脸惊愕,他又补了一句——

  “不要担心,我们很友好的,打完了在一起喝啤酒。”

  从我和他互相关注的Instagram上来看,他说的“宿营”,大概就是他经常在那些深山老林里、和一些纹身大胡子壮汉们的“机车党”聚会,从他发的照片看,基本内容就是篝火、飙车、派对、野餐……

  后来,我偶尔还会看到类似的伤口,他也会偶尔解释一下,原因都差不多——对方觉得自己在“某方面”比较出色,于是Alex就会和对方在“某方面”比试一下。

  时间长了,我对他说的“某方面”总结了一下,内容基本都是一个——“打架”。

  说实话,跟那些我们印象里的机车党相比,要论打斗的话,Alex属于“基础条件”比较弱势的级别——身高将将一米八左右,也不算壮,在白人里属于没有任何优势的块儿头。

  但是,Alex这个人骨子里那种“好斗”的气质,又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发怵。

  这么说吧,最初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英超曾经的著名“悍匪”——纽卡斯尔的鲍耶(Bowyer)。

  这家伙身材并不彪悍,但是让人一看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刺儿”的那种家伙。而在球场上、更是一言不合、连“队友”都要打(更不要说跟对手打)……

  可是后来,当Alex屡屡数着自己的新伤口,然后给我兴致勃勃地讲述打斗原因和过程的时候,我发现——

  他并不是鲍耶,因为准确地说,他爱的并不是“打人”。

  他享受的,是“打”这件事本身——至于“打人”还是“被打”,对他,真的不重要!

  这就是为什么,我到后面,总觉得他更象是《搏击俱乐部》里的诺顿——只要有的“打”就行,至于“谁打谁”、都行……

  四、妈妈

  Alex有一半德国血统,另一半血统——或者说他的爸爸,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每次说起他的妈妈是德国人,Alex就会聊起那些妈妈故乡的香肠、面包、啤酒和足球——我顺着他的眼神,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小时候让他记忆美好、铭记清晰的德国之行。

  当然,“铭记”的原因似乎也是——长大以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跟妈妈回过德国。

  说起自己的妈妈,Alex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如果从日常的角度来看,他似乎经常让她妈妈生气,甚至也会抱怨妈妈总是管他太多,于是他经常会故意惹她生气。

  可是从“人生抱负”的角度来说,“让妈妈过得幸福、让妈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似乎又是他提到过的、自己最大也最美丽的梦想。

  在这种矛盾的背景之下,他提到过他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小时候有一次,我妈妈哭着说,她对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也许只有被这个世界好好地‘锤’过,我才能变好……”

  至于什么是“变好”,他也没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猜,也许是变得不那么“好斗”、或者“不爱打架”吧。

  五、敬业

  我自己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来加拿大之后的“工人”这个职业是感到失望甚至“鄙视”的。

  所以,当我看到Alex说起焊接技术时、就象一个“白领”说起IT、财务、法律等等各种技能一样充满着兴趣、探究和执着的时候,我是有些惊讶的。

  作为我日常的一个“老师”,他经常会比我自己“更加”关心他教给我的那些技能,我究竟练得如何了、是否有了进步?

  有时候,他会专门来看看那些我已经做过几次、他也已经教过我几次的“活儿”到底做得怎么样——

  有时候,他很满意,对我竖个大拇指,然后回去干自己的活儿。

  也有些时候,他会摇摇头,然后十分“严肃”地跟我说——

  “怎么回事?哪里有难处?”

  “这样的活儿可是不行啊(You can not supply such a job)……”

  “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焊工,不能焊成这个样子……”

  由于他是纯粹出于好心地义务帮助我,所以每当他对我失望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有些惭愧,于是就利用茶歇、午休和早上早一点上班的时间,去练习他教给我的东西。

  于是,他也会拿着咖啡、或者午餐,坐在旁边,拿着一个面罩,看我如何焊接、看我焊出来的东西。

  于是,每当看到我对他的“鞭策”很重视,他就又会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

  “没事儿,这个确实需要时间。”

  或者“别担心,我过去曾经也和你现在一样。”

  在加拿大,无论哪里,年龄似乎都是首先被忽视的一件事,所以虽然他只有二十多岁,我还是经常叫他“小老师(Young Teacher)”——不仅是烧焊,还包括英语。

  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拒绝,原因当然也不是因为年龄,而是他总会说的——

  “你应该去学那种有文化的英语,跟我只能学到‘红脖子英语’……”

  “你应该把Bob(老胡)当成老师,我实在是不够当老师。”

  到了后来,我叫的多了,他也就认了“小老师”的称呼,只是偶尔会不好意思地微微脸红一下说——

  “You funny guy...”

  说起老胡,他虽然很少夸人,但是直到Alex辞职以后很久,他还是会夸奖说——“Alex那个家伙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可是人家天天都在琢磨、怎么能把活儿干得更漂亮一点儿。”

  六、告别

  Alex后来辞职、换了别的工作。

  最后一天、结束工作的时候,我走上去和他拥抱了一下,其实我并没有进入充满深情的状态和表情,但是他的眼圈儿忽然有些红——老外,就是比较容易激动吧。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Bob(老胡)是个伟大的焊工,你们都说中文,你可以跟他好好学。”

  我后来也经常想起这个瞬间,总是好奇——他们即使在看上去该动感情的时候,说的也从来都不是“告别”的那一套“词儿”。

  好几年过去了,Alex一直是我在加拿大的日子里,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个人。

  除了对我那些充满善意、耐心和投入的帮助之外,我经常想起他的原因,在于他那一身的矛盾——

  他是一个刺儿头,也会是一个腼腆的小学生;

  他从眼神到骨子里都是侵略性和好斗的味道,但是又可以十分柔软和友善;

  虽然妈妈的“好日子”是他念念不忘的梦想,但是他又每天都会和妈妈“作对”;

  他似乎喜欢打人、甚至也喜欢被人打;

  他看上去十分吊儿郎当,但是却又十分敬业,或者说——他对自己的职业或者说手艺秉持着一种虔诚,总想把自己该做的做好。

  尾声

  很多年了,我经常有一种期待——就是希望在哪一天逛街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然后隔着好远喊一声——

  “Alex——小老师!”

  然后,他一脸好奇地回头,也在人丛中看到我。

  然后,他还是象《搏击俱乐部》里的诺顿一样,脸上带着被这个世界“锤”出来的累累伤痕,还有笑傲人间的微笑。

  然后,他会一边朝我走来,一边轻声念着——

  “You funny g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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