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的"芭芭拉"
2015-08-18 17:57:40

  温哥华港湾(BCbay.com)有奖征文稿件

  作者:夏冰梅

  移民温哥华的这些年里,芭芭拉算不上是我的朋友,可是她却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这不仅因为她是七个孩子的母亲,而且还因为她有一个跟着女友私奔,后来又回到了温哥华的先生。

  第一次见到芭芭拉是在产房里,她是护士,我是产妇。十多个小时的产程对于初为人母的我来说,无疑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当芭芭拉把两个软噗噗的小生命送到我怀里的时候,我除了痛哭还是痛哭。当时我和先生都拿着学生签证,他在安省读博士,我在温哥华读硕士,双胞胎提前报道了,我的先生一时赶不来。送我回产妇康复室的是芭芭拉,帮我把新生儿放进两个玻璃盒子又让它们紧紧地贴着我的床的是芭芭拉,用纸巾为我拭去眼泪的还是芭芭拉。

  芭芭拉体魄壮硕嗓音沙哑,动作却轻盈而灵活。她总象一股和煦的微风无声地飘进我的房间,浅蓝色的护士服紧裹着她高高的胸脯和丰满的腰肢,中长的头发调皮地专出了护士帽,披到了她那厚实的肩膀上,看上去象一挂淡棕色的“开司米”。

  “祝贺你荣升百万富翁!”芭芭拉哑着嗓子和颜悦色地对着产床上昏昏欲睡的我说。见我一脸狐疑,她夸张地瞪大一双烟灰色的明眸,指手画脚地解释说:“按我们加拿大人的说法,谁拥有一儿一女谁就是百万富翁,何况你是一次性中彩,简直是一个速成的超级富豪!”

  我彼惫不堪地苦笑道:“但愿我这贫穷的百万富翁能一下子养活他们两个!”

  “会的会的!我敢肯定,一定会的!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请相信我,我有七个孩子,其中有两对双胞胎,他们人人可爱,个个是我的甜心,听我的话没错,孩子是上帝的礼物,你就尽情地享受他们吧!”芭芭拉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为我端来一杯冰冻果汁。我注意到她的手背上盘满了藤蔓似的青筋,十个手指头看上去像一把我小时候去老虎灶泡开水用的竹筹码。 “我的老大已经十三岁了,最小的十一个月,刚刚断奶,每天我离家去上班的时候他会举着奶瓶对我说:‘see you'!” 讲起小孩芭芭拉兴致勃勃,两片涂得鲜红欲滴的薄嘴唇不停地开启闭合着,一口玉米般整齐的白牙若隐若现,厚实的双下巴上一粒深棕色的肉痣随着她夸张的表情而跳动着。我想按中国人的说法,这可是一颗福痣呢!好一个多子多福的胖妇人。

  在康复室的两天里,芭芭拉教会了我如何给新生儿洗澡换尿布,还用两个大枕头做示范,教我如何同时给双胞胎喂奶。

  出院的那天芭芭拉送了我一把从自家花园里剪来的郁金香和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卡片。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房间里别的产妇的床头柜上都堆得花团锦簇,只有我的床头柜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塑料杯,那是我用来问护士要温水喝的。打开那张卡片,上面除了祝贺,还写到:以下的信息也许对你有用。

  孩子的衣服全都可以从Grage Sale买到,每周四各超市门口有新的免费报纸,上面会登我们小镇本周末的Grage Sale 信息,去Grage Sale 要赶早,过了9 点,一般买不到好东西。

  温哥华Downtowm 的Sears outlet有质量很好的棉尿布出售,用棉尿布省钱,健康还环保。

  我们小镇的东郊有一个农贸市场,每周六开放,那里的果蔬新鲜而价廉,下午四时以后所有的东西都会On sale.

  她还罗列了小镇上一些二手商店的地址,电话和哪路公车可以到达。卡片的反面列有一大堆如何自制婴儿食品的方子,最后芭芭拉叮嘱我坚持喂奶,不要放弃。

  这张卡片象一本教科书,带领我靠着先生的那份奖学金,顺利地带大了一对双胞胎。芭芭拉介绍的那个农贸市场还为我们日后的偶遇埋下了伏笔。

  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高远的天空蓝得象宁静的大海,连白云都好像要融化到那一片蔚蓝里去了,空气里充满了割草时才有的草腥气,偶尔会有一列加拿大野鹅喧嚣着掠过头顶,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我推着童车悠闲地逛着农贸市场,双胞胎躺在童车里半睡半醒,恬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抚摸,我在每一个五颜六色,堆满果蔬的摊位前驻足。一阵诱人的玉米香气随风飘来,我们寻香而去,见在角落上的一个小摊位上,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在卖爆玉米花。两个男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牛奶咖啡色的皮肤,崩儿头,深目高鼻,圆圆的下巴有点儿地包天,显然是一对双胞胎。于是我推着我的一对双胞胎上前与他们“搭讪”。他们除了卖爆玉米花还卖一些别的食品,他们告诉我玉米,樱桃和蜂蜜都产自他们自家的农场,蓝莓小蛋糕,草莓酱和巧克力饼干都是他们的妈妈做的,他们在这里设摊,是为圣诞假期去洛矶山的冬令营而筹款。正说着其中一个小男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叫了一声:“妈妈来了!”便飞快地朝着一辆迎面开来的枣红色房车跑去,一个体形壮硕的中年女人微笑着从房车里走了出来,我一眼便认出是芭芭拉。她头上的那挂淡棕色“开司米”因为没有护士帽压着,正在刺目的阳光下迎风飘逸,厚实的双下巴上那粒深棕色的肉痣格外醒目。我激动地推着童车迎了上去,她显然也一下子认出了我,这个小镇上中国人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一个生了双胞胎的中国人,我被留在她的记忆里应该不奇怪。芭芭拉亲过了我的双胞胎,又向我介绍了她的双胞胎,还热情地邀请我去她的农场看看。

  芭芭拉的家就在农贸市场附近,是一幢殖民式的农宅,屋前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屋后是望不到边的大豆地,屋子的两侧是苹果园,低矮敦实的苹果树排列整齐地站在阳光下,象欢迎我们的列兵。

  跟着芭芭拉进了屋子,我站在玄关的一角,双手紧握着双胞胎的童车把手,不知所措。脚下吱嘎作响的柚木地板被擦得发白,下午的西晒太阳穿过明净的窗玻璃洒在一屋子纤尘不染的原木家具上,墙上挂满了乡村风格的手工艺品,连厨房里的抹布也象被熨烫过一样笔挺地挂在炉灶的把手上,我象走进了“先锋者村庄”的成列室,而不是一个拥有七个孩子的家。芭芭拉说那些手工艺品都是她做的,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做工艺品,弄室内装饰,她还喜欢刷墙。她带领我参观了孩子们的房间,每个房间都被刷成了不同的靓丽颜色,我打趣地说:“七个孩子,赤橙黄绿青蓝紫正好够你用!”

  芭芭拉让我们坐到她家的木阳台上,我们一边吃着她自制的香草冰激凌和鲜红的草莓酱,一边享受着那迷人的田园风光。远远地我看到一辆收割机在玉米地里游荡,芭芭拉说那是她先生乔治在收割玉米,乔治最大的享受就是劳动,他不喜欢与当地人交往。她往我碗里添加着草莓酱,又补充着说:“移民好像都有这个特点。”“乔治是移民吗?”我好奇地问。她告诉我乔治早年是一位来自东欧的留学生,他们在大学里的一堂生物课上相识,毕业以后乔治决定留下来,在一家制药厂工作。我开玩笑地说:“恐怕让乔治决定留下来的不是什么制药厂的工作,而是你这位漂亮的加拿大姑娘吧?”不想她却非常正色地说:“你真聪明!一猜就对。”芭芭拉说乔治不喜欢实验室的工作气氛,不喜欢被老板管束,更讨厌那北美风格的办公室政治,他们结婚后不久,乔治就辞职了。乔治有着生物学硕士学位,他想有一个农场自己搞研究,于是他们就贷款买下了这个农场。研究没有搞成,却当起了农民,这一当就是十多年。芭芭拉学的是护理,所以她的正业是护士,副业是农民,带孩子,做手工艺和刷墙是她的第三职业。

  正说着乔治满脸晒得通红,汗流浃背地向我们走来,乔治有着彪悍的体魄和一脸凝重的表情,看上去活像银幕上那个列宁的保镖“瓦西里”。果然如芭芭拉所说,乔治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他只向我们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转身便朝屋里走去,芭芭拉赶紧舀了碗冰激凌浇上一勺草莓酱追了进去。

  那天离开农场的时候,芭芭拉送了我一大筐新鲜果蔬和两瓶自家产的蜂蜜。那装蜂蜜的瓶子是广口的,可以当花瓶用,瓶身是只大棕熊,憨憨胖胖的,每当看到它们都让我想起芭芭拉,它们被留在我家的厨房里用了好多年。

  光阴如梭,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搬离了小镇,来到了温哥华市区。我的双胞胎已经是高中生了,我的先生也已海归,我一个人在温哥华上班带孩子,青春期的孩子比婴儿期还难弄,再加上海归男人“沦陷”的故事层出不穷,我被弄得心烦意乱,整天魂不守舍。好在这些年温哥华的房价宛如西班牙斗牛士,一路高歌猛进。我想把房子放到市场上试一下,如果价钱如我期待的那样,就卖了它,回中国与先生团聚了。我的房屋经理人建议我,在房子进入市场前,先粉刷一下,这笔投资相当重要,于是我便满世界地打电话找人来刷墙,总算找到一家价格合理的,约好隔天上午上门来看房子仪价钱。

  第二天,我把双胞胎送去学校,就请假在家等候,门铃响了,开门一看,哇!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久违了的芭芭拉,她的体魄依然“壮”,但已不再“硕”了,头上的那挂淡棕色“开司米”不见了,留了一个游泳运动员的发型,淡棕色的卷发紧贴在头上,看上去象只刚剪了毛的绵羊。棱角分明的尖下巴上,那颗深棕色的肉痣显得很大。我把芭芭拉让进屋子,请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却很尴尬地站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想问的问题太多了。芭芭拉很职业地滩开带来的文件,环顾着我的客厅,直入主题:“你的客厅采光不好,我建议你刷浅颜色,家庭厅和厨房阳光比较充足可以选深一点的颜色,现在最流行的是巧克力颜色……。”我坐到她的对面,忍不住打断了她:“芭芭拉,我毫不怀疑你的业务水平,好多年前我就欣赏过你的作品了,记得当年在农场参观你孩子的房间,我说赤橙黄绿青蓝紫,正好够你用,多么漂亮的地方,我至今难以忘怀。”她合上手里的文件夹说:“喔!农场是很漂亮,不过好几年前我就把它卖了。”“那么漂亮的农场为什么卖了呢?”我有点八卦地问。她从随身带的旅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我要上夜班,家里面没有大人,把孩子们留在农场过夜我不放心呀!”我随口问道:“乔治不在家吗?”只见她一挥胳膊,轻描淡写地说:“乔治走了!跟他的女朋友回东欧了!”“什么?你说什么?乔治有女朋友?他抛下你们回东欧?”我惊讶得毫无顾忌地八卦起来了。她却眯起那双烟灰色的眸子,看着远方,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他走了,我想他大概是想家了。”“留下太太和七个孩子,一个人跑去想家?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再说你们住在农场里,连个邻居都没有,乔治怎么会有机会找到女朋友?”我穷追不舍,继续八卦。她也继续很平静地象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一年有几个生物系的大学生来我们农场义务劳动,其中有个女学生来自东欧,乔治跟她很谈得来,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常年住在农场上,与世隔绝,他太寂寞了,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同的个体。”“什么不同的个体?结了婚就是两人连为一体了,何况还有了孩子!他也太自私了吧?”我克制不住地愤怒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象你那样能够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和人是不同的。”听上去,好像是她在安慰我,弄得我不好意思极了。“那么你现在……”我想把话题岔开,她非常配合,立即亮起她那沙哑的嗓子,兴高采烈地说:“我卖了农场和孩子们一起搬到了温哥华市区的小公寓,大家挤在一起既暖和又亲热,还便于交流,离我妈妈很近。做护士工作时间太长又不规律,孩子们需要我,我就干脆辞职自己做生意了。做手工艺,做室内装饰本来就是我的兴趣爱好,还能自由支配时间,既能带孩子,又能挣钱养家,很不错呢!”我也只能一个劲地点头无语了。

  芭芭拉刷完我的屋子,一周以后我收到了账单,在写支票的时候我本能地多付了她二百块钱,不想我此举尽然是画蛇添足了。那年的圣诞节,我收到她寄来的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一幅精美的十字绣“小桥流水”和一个全手工的拼布大床罩,那火红的梅花图案与我的卧室颜色非常般配,我知道那是芭芭拉的手艺,心里感到很惭愧,我应该知道她的性格的。

  转眼间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我的一对双胞胎都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不久前的一天,我那当实习医生的女儿在我家附近的红十字会采血站做义务劳动,我就炸了几个她从小爱吃的三丝春卷送去。我看到红十字会的白色帐篷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便很知趣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一边等女儿一边读起了刚从教会拿来的“每日面包”。突然听到有人对我说:“嘿!果然是你,我猜就是你,你好吗?”我抬头看到一个身穿蓝色护士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老年护士站在我面前,是芭芭拉!一头稀疏的浅棕色披肩发,象一挂绕去了一半的“开司米”,圆圆的双下巴松弛地下坠着,象只半月型的袖珍女式皮夹子,那粒深棕色的肉痣便是斜订在皮夹子上的一粒铐钮。芭芭拉亲热地拥抱了我,用她那特有的哑嗓子告诉我:“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个亚洲女孩子坐在我旁边,看上去似成相识,闲谈中知道女孩出生于阿县的圣玛丽医院,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她的父母都来自中国,就猜想会不会是你的女儿?果然是的,这个世界真小呀”!芭芭拉依然身材壮硕,开朗爱笑,只是背有些驼了,“你的孩子们都好吗?”我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决定只挑高兴的事说。“都好!都结婚了!我已经有了八个Grandchildren 了呢!”说着芭芭拉掰着象一把水筹码似的手指头一一告诉我:“他们是Amy Andy Mery Mark……,连最小的儿子都从教育学院毕业了,上个月刚结婚。”芭芭拉朝我挤了一下眼睛带着几分神秘地说:“他的太太是中国人呢!来自中国’四爱’”。“四爱?”我疑惑地问,她邹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我也不能确定,听乔治说那个地方有好多从土里挖出来的石头士兵!”“哦!是‘西安’吧!”我豁然开朗。“对!是‘十爱’”她卷着舌头吃力地说。无论是“四爱”还是“十爱”还是“西安”,此时此刻我最感兴趣的是乔治,她竟然提到乔治,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非常急切地问道:“乔治?他回来了吗?”“对!他回来了,已经回来好几年了,他不习惯东欧,东欧早已变了,他心里的东欧已经死了,再也找不到了,还是温哥华能给他一种家的感觉,何况还有孩子们。你没有看到他吗?今天他也来做义工了,前台那个管接待和登记的就是乔治“。顺着她的指点,远远地我看见站在前台的乔治,“瓦西里”似的身材包裹在西装里依然伟岸而挺拔。芭芭拉略带揶揄地坏笑着 耸了耸肩说“现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我和芭芭拉的关系毕竟还没有近到无话不谈的程度,只好识相地就此打住了。

  芭芭拉告诉我她去年才退休,她的那家室内装饰公司生意很不错,她的二女儿接手了她的公司,现在她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做些手工艺,帮忙带Grandchildren,每周两天来红十字会做义工。乔治又买回了那家农场,那对曾经卖爆玉米花的双胞胎儿子也喜欢生物,现在和乔治一起在农场搞研究做有机农作物生意,孩子们都住在大温地区,每年的圣诞节他们都会回到农场去团聚,因为只有那幢大农宅才容得下那么多的人。

  告别了女儿和芭芭拉,我独自走在温哥华郊外的空旷街道上。凉风习习,秋深了,道路两旁的枫叶也红透了,远远地看上去象整匹的红绸布一路飘向遥远的天际,融化在金色的晚霞里。秋风过处,枫叶翻飞,走近了看,其实每片枫叶都红得异样。记得有人会把特别的叶子存起来,制成标本当书签。假如人生是一本书,我愿摘取芭芭拉这片特殊的枫叶作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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