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刘云枫

　　家，是一个人永远的避风港，中外皆然。不同在于，西方的家职能比较单一，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家庭就仅仅是一个情感中心。中国之家，是全能型的；家是托儿所，第三代的看护和养育，是很多家庭的主要职能；家是养老院，把老人送到养老机构，在中国会被看作是不孝；家，是无息银行，甚至是无偿援助机构，80后在城市购房，其首付款多是由父母赞助的。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家庭，还是一个经济组织。父母看护孙子，或者，儿女照顾年迈的父母，都是不计报酬的。家庭成员之间，利益边界，并不严格划分。要是锱铢必较，泾渭分明，中国人认为是伤感情的事儿。

　　现有一个例子，是CCTV1《今日说法》的案例：

　　来自河南农村的王姓老人，在北京包了一个报摊，与女儿一起经营。父女二人不辞辛苦，精打细算，一年下来，收入不错。为了激励女儿，王老汉曾许诺，如果承租新报摊，就让女儿独立经营，所需承包金由王老汉支持。可是，王老汉重男轻女，也不信守承诺。新报亭开张之后，王老汉并没有把报亭交给女儿，而是把远在河南洛阳的儿子召到北京，由儿子一手管理。父亲的承诺没有兑现，自己辛劳一年，也没有任何酬劳，不仅如此，父亲重男轻女的行为，也刺痛了女儿。情急之下，女儿和父亲打起了官司，要求父亲给付自己一年的劳动报酬。

　　法院判决如下：

　　因为，父亲和女儿之间不存在法定意义上的雇用关系，经营报亭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共同生产过程，不支持女儿索取劳动报酬的诉讼请求。如果女儿想拿到自己的劳动所得，可以以析产方式（财产分割）再次提起诉讼。

　　这个案例，隐含着一个假设，家庭成员之间并不是独立的经济单位，父女、父子以至整个家庭的经济活动，天然地视为共同生产和经营，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中国人“以家为本”，以家为计量单位，并非自古有之，而是与中国深厚的小农经济相关的。最晚在商朝，黄河流域的农业，已经超过畜牧、狩猎和采集，成为最重要的产业。根据统计：殷墟出土甲骨文，与农业有关的达四、五千片之多，其中，又以占卜丰歉的为最多。占卜畜牧的卜辞很少，卜黍、稷“年”和其他“受禾”“受年”的卜辞，合计有二百条左右。商是一个迷信的朝代，凡事必卜。甲骨文中农事出现的频率，说明农业的重要性超过了畜牧业。

　　商代之后，随着铁制农具、耕牛和驴骡，进入农业生产领域，进一步强化了农业的战略地位，使中国成为世界上最早实现精耕细作的农业大国，以农为本、农业立国，遂成为基本国策。与之相应，中国人的价值观和行为习惯，无疑是深厚的农耕文化的体现。

　　第一，小规模合作；狩猎中，追捕猛兽，需要多人合作，且需要壮劳力。比如，爱斯基摩人捕鲸，绝非一家一户，可成，必须一个村落全体出动，才有可能。另一方面，如果没有铁器和耕畜，深耕之艰苦、辛劳，也需要多人合作。

　　所幸，春秋末年，发明了牛耕，牛遂由‘宗庙之牺而为畎亩之勤’。秦汉以后，驴骡大批地由塞外输入。此外，铁制农具，也在这一时期推广和普及。文献记载，东周时期，铁制农具已多有使用。《国语·齐语》中，管仲对齐桓公说：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钼夷、斤，试诸壤土。美金是青铜，恶金指的是铁。恶金所铸的钼，即锄，除草工具；夷，即削草平地的锄类；斤，形似锄而小，主要为砍木平木工具。牛耕和铁制农具，大大降低了耕作的劳动强度，提高了效率，也使以小家庭为单位的农业生产成为可能。

　　商鞅变法中有一条，一家之中若有两男，必须分家，否则，要被重罚，足见，小规模农业生产已经可行。一家一个壮劳力，其余由老幼妇孺辅助，即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遂成为中国农业的标准配置。

　　第二，群己界限模糊；农业生产中，每一个人对家庭所作的贡献很难精确计算，也很难按照每个人的贡献计量报酬，因此，在家庭里，必然极力倡导一种集体主义观念，或者信仰来追求家庭和家族的成功。当家族的目标实现之后，个人的价值也随之得到体现。

　　当然，在任何一个集体中，都会有人“搭便车”，会有人勤快，有人懒惰；家庭内部，也不例外。不过，一方面，亲情可以部分地抵消“搭便车”行为，要是你出力少，你的兄弟或父母，就要多出力，你于心何忍？另一方面，肉烂在锅里，被“搭便车”的人，也会碍于亲情，不和你计较。于是，一家之内，谁出力多，谁出力少，个人和家庭，是一笔糊涂账。

　　第三，群体利益基本一致，集体利益至上，群内无我；家庭规模有限，历史上，多代同堂的例子，并不多见。更多情况下，是以核心家庭为主的小家庭模式。核心家庭，就是一对夫妇及其子女，这样的核心家庭，其规模是有上限的。

　　因为家规模不大，加上血缘和亲情之存在，父母和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利益一致性，也较高。于是，个体成为集体的一部分，个体利益就是集体利益的切割。个体不能离开集体而独立存在，也不存在独立于集体利益之外的个体利益。我的，就是集体的；反之，集体的，也是我的，至少是有我一份的。个人和集体，浑然一体，难以区别。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我爸是李刚”之谓，绝非孤例。每个中国人，大抵如此，只是，“我爸是李刚”出现在一个特殊的场合，而已。不妨，环顾四周，“富二代”、“官二代”、“红二代”，哪一个和自己的父辈及家庭，作了切割；哪一个不是以父辈之荣耀，作为自己的荣耀；父辈的权势和财富，当作自己的资本，肆意宣扬！

　　还有一个例子，是独具中国特色的。中国之贪腐案，很多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更多的是，为情妇，也就是俗称的小三儿。欧美也有贪腐，可是，多是个人所为，不是为了家庭，更不会为了情妇。于是，就引发了中西贪腐的一个不同：中国的贪腐案，多是窝案、串案，是一伙人一起干，随之，贪腐的金额，也很大。为什么？因为，要分赃的人，太多了。受贿的金额少了，不够分的；比较而言，欧美之贪腐，个人行为居多。

　　这不是说，中国人贪欲大，而是文化差异所致。中国人天然把家看成一体的，所以，他的老婆、孩子，乃至情人，都需要他负担起来；有时，还包括老婆一家，七大姑八大姨，三坊七巷，惠及乡里。婚外女人傍上你，你的钱，除了是你老婆的，她也有份儿，这是所有小三儿的共识，也是社会的共识。倘如此，则你虽然是一个贪污犯，违法乱纪，可是，人们会说你讲义气、有责任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岂不善哉？反之，自己贪污自己花，既不给家里，也不给小三儿，则不仅要受法律惩治，社会也会鄙视你！

　　欧美成人，各有一本账，自负盈亏，结发夫妻，也不例外。特别是，妻子的陪嫁，绝对是妻子的私人财产，丈夫无权支配。

　　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家里有不少黑奴。据史料，华盛顿11岁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了，10个黑奴是他父亲给他的遗产之一。后来华盛顿名下的黑奴，都是这10个黑奴的后代。华盛顿结婚时，他的妻子玛莎又带来了85个黑奴。到1799年华盛顿去世，华盛顿全家的黑奴总数是317名。

　　华盛顿所在的州佛吉尼亚是蓄奴州，而作为全美公众人物的华盛顿，一言一行，都会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因此，在公开场合，华盛顿绝不谴责奴隶制，但，私下逐步放松对奴隶的控制，最终给奴隶以自由。

　　1799年，华盛顿去世之时，他立下遗嘱：给自己名下的一百多名奴隶自由。可是，他妻子玛莎名下的黑人奴隶，他也没办法。因为，那是别人的，不是他的，他也管不了。

　　石油大王老洛克菲勒，因为他儿子预先从公司账上借了500元消费，特地修书一封，追问：你的钱都花哪儿了？你的工资不够花吗？这500元，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啊？你不还也行，我下个月就从你的工资里扣。还有，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借钱，以后，再也不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上述所言，仅为事实陈述，未加评论。究竟，中国的家本位，和西方的个人主义，孰优孰劣呢？见仁见智，难有定论。